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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妞是在椰林站認識的網友
怎麼搭上線的，已經不復憶往了。只記得，她經常掛在線上，而那時的自己也不時地在站
上找人攀談

兩隻瓶子就這樣湊在一起了

從言談中注意到了一個，不是很明顯的人格特質：她的開心點很低

只要別人稍微說了甚麼樣的一句貼心話，或做了甚麼樣的一個貼心動作，她都會大心以報
至少在黑底白字的螢幕上，是如此呈現的

知足常樂，很好啊，年少的我這樣地自忖著

我們持續在網路上交流，不著邊際地聊著
年輕，多交些朋友，多長點知識，不也挺好

隨著逐漸熟悉，從網路上的對談也轉變為電話上的交談
因為實驗室的電話限制，我們總是在深夜，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之後，由她打進那個要轉接
兩次的電話，
而且每三十分鐘，就要斷線重撥

記憶中黑妞聲音柔柔的，中又帶著點慵懶，還不時地參雜著笑點低的銀鈴聲
但我總覺得她的笑點太低了一點

有想過，只是件不經意的小事
何以她會為了那麼小的一點善意，就產生這麼大的幸福感呢


一日夜深了，我們在電話中也聊累了，經過片刻的沉默，她說道：

「好安靜」
「這樣安靜的夜裡，我經常會做惡夢」
「我常常夢到或見到一堵白牆，無邊無際，它擋住了我的去路，我走向牆邊，它變得好高
  好高，高到幾乎要壓垮我」
「我動彈不得，想叫出聲，卻沒有人能夠將我救出」

當我還在試圖消化，這些不同於以往內容的真實意涵，的當下，她開始慢慢地訴說自己的
故事：

從有記憶開始，父親的床上就有三個人：父親、母親，以及阿姨
等到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家庭與別人的有所不同時，也只能沉默接受

她十歲開始被父親長期性侵
起初，她與母親求助，母親只說：

不要告訴其他人

這樣的每夜煎熬，直到她十五歲才稍有停息
她學會入睡之前拿著木頭將房門頂上，但偶爾，父親還是會成功將門撬開，然後又是一個
難熬的寂靜黑夜

她說，以此她的卵巢、輸卵管及陰道長期處於發炎狀態，而年少的她跟著母親，定期地持
續造訪婦科
而這直到她考上大學，負笈求學之後，才停止了這場長期夢魘


我很憤怒
心中的不平難以平復

思緒中滿滿的為什麼，卻無法尋得合理的答覆
以往只存在於報紙社會版的奇聞軼事，如今就赤裸裸地，發生在一個良善的靈魂之上

她的故事說完了，我卻沒有辦法停息心中的情緒，在深夜騎上機車開始狂奔
二行程的引擎在中興橋上嘶吼，我瞥向時速表，105公里，指針處於破表的境界，
車道上任意的坑洞或稍大的碎石，都有可能將我彈向新店溪中

我以不可置信的時間到達實家，怒氣沖沖地坐在沙發上，翻轉著電視，腦中仍然滿滿地思
緒無法平息
老媽知道出了事情，卻也不動聲色
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學校繼續上課


黑妞沒有消失，我們還是持續地保持聯絡，但她不再主動提這件事，我也不再碰觸
她的笑點還是很低，但此時我經知道其緣由

對於絕望之人，即便是一點點的光芒，也是一種無上的幸福


數周後，一日，黑妞說她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不能動
她說，她與網友做愛，是危險期，但是對方還是射在裡面

我倒不那麼震驚了，只問道：吃事後藥了嗎
她說，就是吃了，所以才躺在床上，全身不舒服


要感謝的人太多了，那就謝天吧
要責怪的對象實在是太難以接受了，那就責怪自己吧
責怪自己的存在，否定自己的人格，作賤這個自己所討厭的身驅吧


再過了幾周，她說，還是懷孕了，問我能否陪她去拿掉
我當下立即同意了

她說，這段時間我們不要聯絡、不要見面，等我電話
她需要對於自己即將帶走的生命，作一個不能太長的心理準備

那天，實驗室在聚餐
圓桌，席間大家正熱絡著，

電話來了，一看到來電顯示，我立刻起身說有事要先走
學姊察覺到了異狀，但也不說些甚麼

女人們敏感，卻也沉默




她掏出錢包，付了對學生而言有些負擔的款項

診所的人將我們引到手術房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金屬質地，張牙舞抓的，拘束刑具

醫生來了，不意外地，是位有點年紀的男性
我被請出門外等候，等了不算長的時間

醫生出來了，說：你可以去看她了，注意她麻醉退了才能起身
我進去，她躺著，一言不語

我說，妳是我所遇過，最堅強的女性
她不出聲，淚滴從眼角，一顆一顆地滑落，不止


我送她回家，路上她還抱怨車子的避震很爛，我說這車就這樣子，我已經騎很慢了
我們還是會打打鬧鬧，但是我知道她已經將自己的心永遠地封閉

她在螢幕的那一端問我：你要關心我，到甚麼時候
我回答：可能要等妳結婚生子，我才能放下

這之後她開始逐漸淡出在我的生命之中


偶而，我們還是會聯繫，但她試著讓自己不要有太多的被關注
不僅僅是壓力大而已，也因著自身不認為有獲得幸福的資格

她畢了業，我繼續深造，
一開始她有份不錯的工作，卻不知為何，從專長的領域刻意地換到非專精的領域，甚或到
後來，還十分突兀地選擇了以勞力為主體的職務

「這份工作讓我能與人有更多地接觸」

我不確定，這是個真正的理由，還是她情緒上苦無出路的磨折決策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我論文死線的前一晚

我們用了餐，之後在校園裡閒晃，互相說著不常聯絡的這些日子，彼此工作與學業的林林
總總
不著邊際，卻怎麼說也說不完

那天晚上我們忍住了，沒有發生關係
她壓抑她的衝動，而我也多少有些顧慮
我們道別，她回到其實不遠的租處，而我繼續回實驗室為了學位奮戰


這之後，她改了名字，換了手機號碼，不再上站，也不再來電，就這樣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再也找不到她


多年之後，在寂靜的夜裡，我還會想著，那堵牆
那堵無邊無際的牆，巨大高聳，壓著她喘不過氣來

「不要告訴其他人」

父母親人所造成的傷害，身體對意識的叛離，最終造成人格的自我否定


黑妞對我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影響，她讓我見識了在她小小身形裡的堅毅，也讓我提早終結
自己的年少輕狂
如果能再見面，我想說

「那不是因為妳的緣故」
「那不是妳的問題」
「那不是妳的錯」

我不會說，妳還好嗎，
但我很希望，由衷地希望妳能夠放過自己，也讓我能走出那道白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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